喬伊斯在岸邊坐了很久。

Zero最開始沒怎麽在意, 以為對方還在恢覆力氣。然而，他一直等到兩人身上濕透的衣物被風吹幹，對方依然還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, 沒有任何動靜，才終於意識到他向來果決而專註的次生人格似乎是在長久地發呆。

“喬？”

伸手覆上對方的肩膀, Zero輕輕喚道, 眼中有一絲憂慮一閃而過。

“啊？……啊，抱歉，我剛剛再想別的東西。”

被對方嚇了一跳，差點去摸袖子裏藏著的小刀。當喬伊斯意識到坐在自己身邊的人是Zero之後, 他才從驟然地緊繃中放松下來, 卻有意無意躲避著他的目光。

“出什麽事了？”放在喬伊斯肩膀上的手猛地用力。雖然Zero看不到他腦子裏現在想著什麽，但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更了解喬伊斯了，那人現在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靜，可Zero就是知道, 他分明在心底埋藏著巨大而深重的痛苦。

喬伊斯沒有說話。

“告訴我，到底出什麽事了？！”而Zero的表情更加急躁，他將空著的右手也搭上了對方的肩膀, 不斷施加著力度，似乎在無聲堅持討要著一個確定的答案。

只覺得骨頭在Zero的力道下正發出瀕臨折斷的哀嚎，喬伊斯咬了咬嘴唇, 並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問題。他無法逼迫自己向對方撒謊, 更無法將這個殘酷的事實和盤托出。不然以Zero性格, 一旦知道他基因崩潰的影響已經流於表面, 他絕對不可能冷靜地看待這個事情，一定會沖進他能找到的每個九頭蛇基地，不顧一切尋找解決的方法。

他不能將他置於這樣可能將人逼瘋的危險裏。

更何況……

覆上Zero的手腕，感受著他和自己相同又截然相反的脈搏。喬伊斯知道在這具從未來踏著時間歸來的身體裏，已經沒有他這個次生人格的痕跡，只有原原本本完完整整的Zero。而如果未來他們真的是這個結局，加上如今已經無法掩蓋的基因崩潰，那麽他會選擇自我消亡的唯一原因，只能是由於，那是最後能夠挽救這一切的辦法。

也就是說，未來的自己根本沒有找到他們的父系基因。

又或者……他其實找到了，卻依然發現那無法將Zero從這著無望的毀滅中拯救出來。

嘴唇咬得更緊，舌尖甚至嘗到了牙齒刺破唇瓣的血腥味。喬伊斯收緊掌心，以同樣的力度回握過去。看著Zero目光前所未有的專註，也前所未有的用力而堅決。

“我無法告訴你，起碼現在不能。”眼底倒影著對方突然縮緊的瞳孔，喬伊斯一字一句這麽說道，在刺傷著Zero的同時，也在自己心上劃下鮮血淋漓的傷痕：“但我發誓，我絕對不會放棄……絕對不會甘心拋下你，死都不會。”

他從誕生開始就註視著的人，為了他而生的自己，永遠都不可能願意讓對方孤獨一人在這個世界上漂泊。

“喬……”

“我說了，我也無法失去你！！”突然提高了音量，像是陷入了絕境的野獸在無望地咆哮。喬伊斯打斷正要開口說些什麽的Zero，猛地拽住對方的手腕將他拉到自己面前，近到似乎每一縷呼吸都彼此纏繞在一起：“如果沒有了你，我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？！！”

或許他最終看到的是他不留一絲痕跡地離開。但只有喬伊斯才知道，做出那個決定的那一刻，自己失去的就不僅僅是名為‘喬伊斯’的命而已。

“你能明白嗎？！！”

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失控的喬伊斯，Zero頓時楞住了。而他反應過來之前，喬伊斯已經像被燙傷了般放開了他，強制把所有激烈的情緒重新壓縮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，深吸口氣，想要努力恢覆到正常的語氣和表情。

“對不起，原諒我。”

他垂下眼，眼底迅速浮上一層水霧，像是森林裏永不停歇的滂沱大雨。卻在表面再度築起掩人耳目的高墻：“我不是故意要吼你……唔！”

然而，話還沒有說完，已經無法再繼續忍受下去的Zero突然用力將他摁倒在地，整個人都壓在喬伊斯身上，並捂住了他的嘴。

“別這樣向我道歉……”

他以一種幾乎要將喬伊斯撕咬殆盡的氣勢看著他，眼睛通紅，語氣裏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恐懼和哀求。

“別這樣嚇我，喬。”他把臉埋在對方的衣領中，深吸口氣。臉頰緊貼著最脆弱的脖頸，像是在感受他的血液的律動，又像是在貪婪汲取著他肌膚上的溫度：“如果你不想說，就不用說……我不逼你了。”

如果說出來會讓喬伊斯感到痛苦，那Zero寧願被對方蒙在鼓裏。他能夠為對方做的實在是太少，卻總是索取得太多。他知道喬伊斯不會無緣無故如此反常，但只要對方能夠好受一些，他願意等，願意自己去尋找答案，只要他的次生人格不要露出這種……讓他也覺得絕望的表情。

“……”

沒有說話，只是伸出手雙臂環住Zero的脊背，力度大得像是要將對方徹底碾碎，融入自己的血骨之中。喬伊斯看著頭頂湛藍的天空，慢慢閉上眼，任憑熟悉的氣息將自己包圍，心底無法克制的情緒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。

自從有記憶以來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失控。

……真是，丟臉了啊。

能感覺到Zero也用力擁抱著自己，幾乎要將他的肋骨全部勒斷。喬伊斯一手向上，手指陷入Zero柔軟的發間，表情專註而真摯，就像在擁抱著自己的整個世界。

他不想死。

他也不會讓Zero死。

而如果要消弭基因崩潰的後果，事到如今，有些事，喬伊斯知道自己必須開始著手去做。

他已經沒有可以猶豫的時間了。

“Zero。”

最後留戀地用嘴唇輕輕覆上對方的額角。喬伊斯深吸口氣，這麽出聲喚道：“我們該走了。”

“不能永遠留在這裏嗎？”

聲音悶悶地從自己的領口傳來。Zero說話時的溫熱吐息一點不落地撒在喬伊斯敏感的側頸，成功讓他渾身一僵，眼底的神色不僅恢覆了正常，還越發無奈。

“走吧。”

輕聲說道，就像是在哄著一個孩子。喬伊斯稍稍用力，扯了扯對方的頭發，讓Zero只能悶悶不樂地站起身，臉上滿是不高興的表情。

不過，在徹底打量過喬伊斯，確定對方是真的恢覆正常了之後，Zero也不再有什麽不滿。並遵守著自己的承諾，沒有向他詢問一個字。只是並肩走上路肩，輕車熟路地撬了路邊的一輛車，駛離了這片區域。

“你想去哪裏？”

搶先坐上駕駛室，Zero握著方向盤，扭頭問道。

“隨便走走吧。”喬伊斯這麽回答。

點點頭，Zero沈默地發動車子，駛入紐約繁忙的車流之中。

一路無話。

作為講求效率的殺手，喬伊斯兩人都很少像這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。雖然剛剛相東河邊經歷了一場歇斯底裏，很清楚這時候應該做的其實是回家蒙頭大睡一覺，但他們彼此誰都沒有提出這個建議，而是開著車窗，讓風充滿沈默的車廂，代替他們繼續發酵這片不斷尷尬，卻也遠談不上舒適的寂靜。

Zero還在擔心著自己，喬伊斯很清楚。

驟然發現了自己正在經歷基因崩潰的事實，他沒有控制住情緒也算是情有可原。但喬伊斯並不認為自己真的有這麽軟弱，會無法面對這個自己已經千百次提醒過自己的現實。然而事實是，在Zero的逼問中，他確實有那麽一會兒，發現自己正在經歷不受空的歇斯底裏。這與理智無關，而唯一能夠促成他這麽做的理由——

“你笑什麽？”

敏銳地捕捉到對方喉嚨裏壓抑的笑意，Zero不解地回頭看了喬伊斯一眼。

“我在笑我自己。”

胳膊支在窗沿，右手托著下巴。喬伊斯瞇起眼，感受著鋪面而來的風將額前的發絲吹起，毫不在意會不會被吹成個雞窩的造型，看起來很是愜意。

“你沒有發現嗎？”他饒有興致地開口回道，無論是情緒的爆發還是爆發之後的疲倦，對他而言都足夠新奇，但是卻比不上——“我剛才好像在對你撒嬌吧。”

“……”Zero沒有說話，但從他把車開成了S型來看，他對這種說法確實非常震驚。

“你看，如果是平時，就算馬上快死了，我也不會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。”

不知是真的在認真思索還是就是想逗Zero，喬伊斯板著指頭仔細論證道，並好笑地看著對方的耳朵漸漸變成了可愛的粉紅色：

“你難道不覺得就是因為你在我身邊，所以我變得軟弱了……因為我知道你永遠會容忍我的一切，並忍不住想得到你的安慰？所以撒個嬌看起來還挺有用？”

“……如果你需要，我可以抱著你一整天。”

涼涼地這麽回了句，知道對方是在調侃自己的Zero用力瞪了喬伊斯一眼，隨即又重新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道路上：“我也可以為你解決一切，只是你自己不肯告訴我。”

“是是是，我咎由自取。”

毫無誠意地應了這麽一句。喬伊斯挑起嘴角，回顧了今天的精彩經歷，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嘆氣：

“反正，我大概也不會有比現在更倒黴的時候了。”

然而，話音剛落。他就感覺到一陣來自本能的警告，提醒他註意周圍。而Zero已經調整了後視鏡，看了一眼，原本就顯得不高興的臉變得更加陰沈了。

喬伊斯：“……”

“好吧，我收回剛才的話。”

看了眼後視鏡中正悄無聲息綴在他們身後的越野車，前殺手同學長嘆口氣，白眼翻得像是要把眼皮翻上天去：

“我們總是有更倒黴的時候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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